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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五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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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此时,距离紫宸殿不远的灵慧宫。

    寝宫里没有点灯,黑乎乎的一片。杭福灵愣愣地抱着膝盖坐在床沿,听着屋外呼啸的风声。

    “呼啦”一声,大风把窗户重重吹开,窗棂开开合合,哐当哐当地发出恐怖的声音,在地上拉出鬼魅的触手一样的影子。

    眼睛透过青白色的纱帐,大敞的窗户,年轻的慧长公主看见窗外树枝疯狂地摇曳,看见紧闭的宫门上落着沉重的大锁,看见远处隐隐约约来往巡逻的金甲禁卫军,看见整个天地,都染着一种深深沉沉的青黑色。

    “呀!公主,您怎么坐在这儿?”

    年长的女官听见响声进来为公主关上窗子,不防看见杭慧呆呆愣愣地坐在床边,好像一个没有生气的泥巴塑像,不由惊诧地走过去问道。

    那女官说是年长,也不过二十三四年纪,生得五官端正,一双眉毛浓密乌黑。关上窗子,她轻轻走到杭慧身边,柔声地抚慰道:“公主,夜深了,睡吧。”

    “风裳——”福灵抬起头,一张俏丽的脸上满是泪痕,带着鼻音的声音让人听了便觉得心疼,“为什么会成这个样子?为什么会变成这样……”

    “都是这样,前几年……”

    “皇兄病了,母后也病了……”

    福灵接着自言自语,女官风裳闭了嘴。她知道,她现在不需要说话。她只需要倾听,她知道公主需要倾诉。

    “皇嫂她,不一样了,昭铭哥哥也变了。宫里都反了天了,我哪里都不能去,想去看看母后皇兄也不能……”

    福灵喃喃自语着,语无伦次,“他们有的说母后皇兄病得很重很重,有的说母后皇兄没有生病,有的说昭铭哥哥他们要……为什么?到底出了什么事?为什么大家都变了?”

    “我想去看看母后皇兄,可是他们守着宫门……我前几天我遇上昭铭哥哥,他虽然还是像以前一样,可是,我觉得不一样……为什么……呜呜,到底怎么了……”

    风裳微微叹了口气,轻轻拍打着福灵的后背,“公主以为呢?”

    “我不知道,我什么都不知道……我不要,不要……”

    “公主,您已经明白了,不是吗?”

    福灵的眼泪哗地一下子涌了出来,把头深深埋进膝盖里。她绝望地呜咽着,不多时,泪水浸透了单薄的白绸中裤。

    又一队巡逻的禁卫军走过,铿锵的脚步声夹杂在呼啸的风里,隐隐约约飘进一片漆黑的宫室。

    少女绝望的眼泪比冬日的寒风更要冰冷,难以明说的凄凉悲怆弥漫在好像没有人气的屋子里。

    “风裳,我该怎么办呢?”杭慧哭够了,抬起头,静静地看着默默陪着她的风裳。

    一时间,风裳突然觉得福灵长大了数岁,那一双眼睛里,映着微弱的月光,泛着泪花,也像明星一样荧荧闪亮。

    “您是公主,您以为呢?”

    杭慧垂眸,睫毛轻轻一闪,“我明白了。”

    “公主,您是……”

    “传本宫令,即刻调集灵慧宫所有灵卫。随我,杀出去!”

    幼时胡闹组建灵卫,人手不够,她就把她灵慧宫里所有的太监宫女拉进去充数。皇兄由着她胡闹,还给她派了位金甲禁卫军的小队长兼做教官,居然也小有所成。不想,如今真的有了用途。

    幼时,她梦想效仿平朔妘氏三千冰卫,组建三千灵卫。后来,她为了鄢霁,解散灵卫。如今,同样是因为鄢氏,她要再次召集她的灵卫……

    命运弄人,杭慧轻轻闭上眼睛,把眼底的湿涩关进眼底。她是公主,只是公主,大宁的慧长公主……

    翻出一身戎装,这还是两年前她生辰之时,皇兄送她的礼物。银白色的盔甲,不知道怎么材料制成,灵活轻便。大红的宝石镶嵌在前面该是护心镜的位置上,好像一朵银盘上新摘的盛开的牡丹。

    她当时欢喜地换上,一头墨发垂在银白的盔甲上,手里拿着一柄银枪甩出一个花来。母后、皇兄、皇嫂都说好看,英姿飒爽,活像个威风凛凛的女将军。

    窗外有火把高高燃起,狂风里,火光随着呼喝声飘摇。

    杭慧抚摸着鲜艳的红宝石。黑夜下,借着微弱朦胧的月光,宝石反射出灿烂的光彩。低头看着美丽的宝石,她苦笑着暗嘲一声,这样的盔甲,如何能上阵杀敌呢?

    罢了,还是,穿她及笄的礼服罢。

    端坐在妆镜前,把乌黑的青丝挽起。她,杭慧,是公主,是大宁的长公主!

    丑时初,灵慧宫外,夜色正沉,寒风呼啸。火把高耀,狂风里卷起一道道黑烟。银刀金甲,分外耀眼。

    “让开!”

    “慧大长公主,统领有令,宫禁期间,任何人不得擅自离宫!”

    “统领?呵!”杭慧冷嘲,“叫鄢霁滚出来见我!”

    “是。还请公主暂先回宫,末将这就禀报统领!”

    “滚!少给本宫打马虎眼!天亮之前,本宫要见到皇兄,你让是不让!”

    “启禀慧大长……”

    杭慧不与他废话,“唰”地一声拔出佩剑横在脖颈上,高声道:“本宫自知杀不过你。你若让开,本宫不与你为难,若不让,了不起本宫横死于此!哼,皇兄气急中风,母后悲极伤身,本宫暴病而亡?不妨就屠了我灵慧宫百人灭口,不然我灵卫,就是拼了最后一个人,也要将你鄢氏反心大白于天下!”

    “大长公主……”

    “你让不让!”

    杭慧厉声高喊,手中长剑贴近几许,白皙的脖颈瞬间被割出一道口子。几滴鲜红的血珠深处,顺着剑锋滑落,被立起的衣领迅速吸收,绽开,像一朵朵红艳的寒冬腊梅。

    冷冽的寒风吹起衣袍,宽大的衣袖翻飞。杭慧面容冷厉,似乎感觉不到脖子上的鲜血在滴落。

    “公主莫要冲动!”

    “你让不让!”

    杭慧又上前迈出一步。

    “你让不让!”

    杭慧死死盯着侍卫,重复一句,上前一步。

    侍卫被逼的连连后退,头上冒出大滴汗水。寒冷的空气里,竟能看见有极浅的雾气从他头顶蒸出。

    “你让不让?”

    杭慧又寒声重复一句。

    那侍卫被逼到了宫巷岔口,一咬牙,侧开,低头道:“是,公主请。”

    杭慧手执利剑抵在脖间,身后跟着手执木剑的四五十个宫人,在后面,是亦步亦趋跟着的两队全副武装的金甲禁卫军。

    就这样一路行至紫宸殿,杭慧脖颈上的血痕已经结痂。领口上一片晕开的暗红色血迹,触目惊心。

    “皇兄!”

    紫宸殿里灯火辉煌却空无一人,杭慧看见太上皇躺在床上,脸颊的肉像是被生生削去两块一般,颧骨高高凸起,眼球凹陷,仿佛年老了二十多岁一般。

    “皇兄!”杭慧哀呼一声扑过去,跪在龙榻前,泪眼婆娑,“皇兄,您怎么,怎么……”

    “啊,福——”

    太上皇听见声音别过头来,一双浑浊的眼睛里泪光颤抖。

    “皇兄,我来了……”

    杭慧握住他的手,心底一阵阵涌上酸涩……

    在杭慧出了紫宸殿的时候,已过寅时。

    踏出殿门的时候,杭慧被台阶下连片通明的火光晃了一下,情不自禁地拿袖子挡了一下眼睛。

    等她把袖子拿下来的瞬间,她恍惚意识到,刚刚,她看到了一个人。

    鄢霁站在连片的火把之中,不是平日温文尔雅的公子形象,一身戎装,把世家贵族的谦和与少年武将的英拔两种气度完美地融在一起。连片的火把高耀,发出毕毕剥剥的响声,他微笑着向她行礼,平静温润的声音响起:

    “夜色已深,大长公主不在寝宫休息,这是作何?”

    杭慧看见,她的“灵卫”,不知何时已被鄢霁身后的金甲禁卫军悉数制服,被卸了武器压在一旁,嘴里都被勒了麻绳。一双双恐惧的眼睛,盯着她……

    什么时候的事?她居然完全没听到动静!

    杭慧身子轻颤。

    她第一次发现,原来鄢霁微笑的时候,并不是如她以前以为的那样温文尔雅公子如玉。而是,猜不透的高深莫测,看不穿的令人胆寒。

    “慧大长公主?”

    鄢霁还是像往常一样耐心十足,风度翩翩。

    杭慧平视着他,轻轻吸了口气,告诉自己必须拿出皇家公主的威仪。

    “本宫来看看皇兄,”她努力平复着胸口激荡的气息,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威严平静些,“怎么?这也要报于您鄢大统领么?”

    “这倒不必,”鄢霁轻笑,“慧大长公主探视太上皇,兄妹情深,微臣如何会干涉。只是,”鄢霁话锋一转,眼睛微眯,“公主若是从陛下寝宫里带出了什么东西,还是交予微臣查验一番为好。”

    “你!”杭慧脸色骤变,怒道,“大胆!你是怀疑本宫偷盗么!”

    “大长公主这是说的哪里话?”鄢霁惊讶道,“只是太上皇龙体微恙,公主凤体金贵,若是不小心带出了什么病气,如何是好?”

    杭慧被气得说不出话来,嘴皮上上下下打颤。

    “病气?”好生冠冕堂皇的理由!没听说过中风还会传染的!

    圈套,不过是一个圈套,就是为了让她带出皇兄藏在暗格里的传国玉玺!

    “大长公主若是不愿交出来,那么微臣,只好得罪了。”

    鄢霁抬手,两个嬷嬷低头走出来。

    “慢着!”看着两个面无表情的老妇向她走来,杭慧大喊一声,下意识地后退一步。

    鄢霁喊停。

    “慧大长公主,您想好了么?”

    呼啸的风里,鄢霁温润浅淡的声音如此清晰,好像能吸引在一起,凝而不散。

    杭慧眼神发狠地盯着他,鄢霁浑不在意地微笑着。

    杭慧气极,从宽大的袖子里掏出一个明黄锦帛包裹的坚硬物体,狠狠对着鄢霁掷去,怒道,“给你!”

    鄢霁身子微侧避过,同时探出手,稳稳地拦接住玉玺。

    “还有呢?”把玉玺交给蒋衍,鄢霁笑眯眯地又看向杭慧。

    “你!”杭慧一张俏丽的脸上满是怒气,她大吼道,“鄢昭铭!玉玺都给你了你还想怎样!”

    “为了公主凤体,自然是要谨慎一些的。”鄢霁眼睛含笑,声音平静,“还请公主屈尊,请嬷嬷查验一番为好。”

    “你混账!谁敢动我!”

    杭慧厉声大喝,被气得身子发抖,眼睛通红。半晌,她突然破罐破摔,发疯似地喊道,“好啊,你要看你、要验是不是!你看啊!你验啊!众目睽睽之下,你给我看啊!”

    杭慧发狠地扯下腰带,狠狠掼在地上。华丽的公主礼服顿时敞开,露出里面雪白的中衣,她尖叫着喊道:“你搜啊!搜啊!”

    “公主不可!”被侍卫压住的风裳大喊一声,突然挣脱侍卫,几步扑向杭慧按住她拉扯翟衣的手,哭道,“公主不可啊,如此,您的清白闺誉何在!……”

    杭慧凄然一笑,两行清泪滑下,“芳心付贼,我还有何闺誉?杭氏江山危矣,我杭氏之女,还要那闺誉清白何用!”

    她推开拾起腰带要为她系上的风裳,任凭敞开的外衣在狂风里飞扬。她拖着踉跄的脚步走下石阶,盯着鄢霁寒声苦笑道:“鄢昭铭!您厉害,能把我堂堂大宁嫡长的公主逼到当众褪衣的地步!这样可好?还要我如何?用不用我像你那红袖楼的名妓倾蝶一样从这紫宸殿上跳下去,你才能开恩给我留一具全尸!”

    两支金钗不知何时掉落,杭慧挽起的头发已散。发丝被冷冽的东风高高地吹起,一缕缕模糊了面容。领口上点点血迹染出的红梅,鲜艳的刺目。

    鄢霁神色一黯,嘴边挂着的笑容一点点冷去。

    “慧大长公主言重了。”语调微沉,他淡淡地说道。

    “是么?……”

    杭慧的冷笑尚未落地,一声“太后娘娘到”的唱和声传来。鄢霜换了一身素色衣服,带着宫人仪态万方地走来。

    “这是出了什么事儿了?”鄢霜脸上带着温柔端庄的笑容,“福灵,什么跳下去?如何能说这样的丧气话呢?”

    鄢霁示意禁卫军让出一条路来,鄢霜走近,为杭慧掩上衣襟,语重心长道:“你是大宁的大长公主,皇上的亲姑姑,谁能逼你至此呢?”鄢霜说着为杭慧抚开颈间缠绕的发丝,看见她脖子上狰狞的伤口,微微一讶,“福灵,怎么伤成这样?”

    杭慧咬着嘴唇盯着她不说话。鄢霜一脸心疼地摇摇头,道:“女孩子,若是留了疤可如何是好?随皇嫂去包一下罢!”

    杭慧一把打开鄢霜的手,挑眉冷嘲道:“何须你猫哭耗子假慈悲?我杭慧瞎了眼,竟会让皇兄娶了你这么个蛇蝎心肠的女人!福安皇姐说的没错的,鄢氏一族狼子野心,我杭氏皇族,何时由得你们这些宵小近身!”

    鄢霜不以为然地笑笑,不多言,转过身给了她两个选择,“要么随我进内室更衣,要么在大庭广众之下更衣,慧大长公主自己考虑吧。”

    鄢霜的声音温婉,好像是一位慈爱的母亲再问心爱的女儿“你要穿绿色还是橘色一样”温柔可亲,杭慧却脸色一白。

    四名老嬷嬷走上前,杭慧尖叫着后退一步。

    “想好了吗?”鄢霜站在一旁,微笑问道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杭慧被带进偏殿“更衣”。似乎热闹瞬间冷却,漆黑深邃的夜幕下,毕毕剥剥的响声在通红的火光里如此清晰。

    “……又何苦扯上我!你以为你的手段很高明是不是?你以为你很成功是不是?你以为你做得完美无缺是不是!我告诉你,我未曾招惹你,无心卷入你们的争斗,你却利用我,你却毁了我的清白我的尊严我的自由我的一辈子!你有多成功,你就欠了我多少!”

    “咯吱”一道沉重的响声,朱漆大门把几道长长的影子关上。鄢霁静静地看着,一时间,仿佛又看见那个倔强的杜嫣对着他控诉。他必须要承认,杜嫣,在他的心底已经留下泯灭不掉的印记。

    杜嫣的成长,他一点点全看在眼里。她是他最信任、欣赏、器重的人之一,他唯一一个重用的女性下属,唯一一个,令他觉得有亏欠的人。也是目前唯一一个,死去的,他最亲近的人。何况,她算是被他逼死的……

    杜嫣,也许他这辈子,都不会忘了她吧……

    杭慧“换”了一身衣服,被送回了灵慧宫。

    “公主,公主您说句话呀!”合上宫门,带起一股凉飕飕的风拂动床幔,清冷的宫殿里似乎没有人气一般。

    风裳晃着杭慧,对上她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,风裳莫名觉得心惊胆凉。多活泼烂漫的公主啊,皇家……唉!

    “风裳……”杭慧的声音好像是从九天外飘来的一样。

    “哎,奴婢在呢。”看见杭慧眼睛一点点凝聚起光彩,风裳眼睛一亮,急忙答应道。

    “腰带呢?”

    风裳一愣,忙从怀里掏出一卷绣工精细的织锦腰带,“在这儿……”

    “快,拿剪刀来……”

    将明前的夜色最是深沉。鄢霁与鄢霜一同回了锦华宫。以前皇后的寝宫,如今,已成了太后的临时居所。

    “天快亮了,稍歇片刻,便去上朝吧。”许是鄢家人性子都是如此,鄢霜说话也是一副不紧不慢的语调。

    没有外人,鄢霁也随意了些。把玉玺放在一边,坐在椅子上,他揉揉眉头,叹道:“本以为上朝前还能小睡片刻,没想到福灵又整出来这一出,唉!”

    鄢霜轻笑,目光柔和,“不论如何,玉玺到手了,总省去不少功夫。怎么,看你这样疲累,平南西路的事情很棘手么?”

    鄢霁苦笑着摇摇头,道:“何止棘手啊。以为不过一场暴动,不想背后也有人操纵。这背后之人,对京城局势了如指掌,把咱们鄢家的七寸捏得死死的,却不知是何方神圣。这感觉,着实不妙啊。”

    鄢霜也陷入沉思,斟酌道:“若是世家门阀,胆子也太大了些。把明楚拖的千疮百孔,留一个烂摊子,便是最后胜了,于他们有何好处?”

    “所以这也正是我不解的地方。”鄢霁无奈道,“若说对朝廷杭氏的仇恨,谁比得上咱家?可咱们还未到拿着明楚做赌注的地步……想不明... -->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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